POINT
• 2016 May Cover Story •
〈鵪鶉〉
他第一次看《人間失格》是大學的時候了，他每看一頁都坐立不安，每一個情節都讓他覺得一見如故，他甚至覺得，他根本就是下一個太宰治。帶著平平無奇的外表和懼怕人類的天性，厭惡人類卻常以笑面迎人，他一直以來覺得自己是一隻孤獨的野獸，人皮是他最完美的面具。
他相信他和太宰治根本是同為異類，畢業之後他更加感受到自己對這個社會強烈的排斥和不滿。人類之間虛偽的交際是如此乏味無聊，他們向來只是從別人的謊言裡 面獲得一絲絲存在的感覺——例如，你今天看起來精神很好呢！（就在早上他就跟房東說了這句話，以博取租金的再次延期）或者，好久不見想死你了！（遇見舊同 學必須講的話，他硬著頭皮也會說出口的。）這些21世紀的問候繼承了上一個世紀的枯燥，社會在這樣的刻意製造的歡樂之中繼續飛快轉動，他和太宰治這樣的人 就躲在滾動軌跡的死角，藐視這種根深蒂固的虛偽。
因為這樣他才選擇成為一個作家的。他認為他擁有比常人更加黑暗的、殘酷的想法，就像太宰治一樣，疏離人群和口不對心的痛苦，如果觀照自己虛偽的一生再把它們寫成小說，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加有文學價值了。
最近碰見了很多舊同學，互相熱情的寒暄讓他感覺自己的演技又更上一層樓了——眼睛撐大一點、要精神抖擻的樣子，笑著問最近的工作還順利嗎？然後被反問後就答還好呀，現在就寫寫東西這樣子。他憑著精湛的演技，在同學眼中，他就是一個樂觀的為自己夢想而奮鬥的青年。
幾次虛假的寒暄已經為他帶來不少靈感，第一部大概只有幾千字的短篇小說用三天就誕生了，只是投稿並沒有他想象中順利。第三間出版社那個沒有眼光的老頭才看完個開頭就笑著問說：這是模仿《人間失格》麼？
他笑容僵硬了一秒之後立刻皺起眉頭：不是的，我從來都沒有看過這本書。這種狀況他遇到過兩次了，所以他已經應對自如，嘗試著用謊言掩飾一切。這一次，他還故意表現出一絲謙遜和緊張，希望可以打動這個看似睿智的老頭，對於自己的演技，他還是充滿信心的。
不過還是以失敗告終。
嘖，你以為你是誰？你有資格這樣說我的小說嗎？看不明白卻在嘰里咕嚕的！他不甘，心裡一邊咒罵著，一邊微笑地跟老頭告別。他想，難道像他這種人，根本就沒有伯樂？
對於自己的懷才不遇，他心裡面有一個說法：偉大的人註定在孤獨和被輕視中走向毀滅。他堅信著自己也是這樣一個人，在自己的人格徹底麻木和毀滅的那一刻，他 就能成為像太宰治那樣偉大的憎恨家——這是一個他自己創造來定義他這種人的名稱，憎恨、厭惡、排擠，這種詞彙令他覺得自己更加與眾不同。
回到家裡後他從冰箱裡拿出了一瓶最廉價的啤酒，瀟灑地灌進自己的嘴裡，他把啤酒含在嘴裡，感受其中的苦澀，然後又刻意讓酒從嘴角流下來，酒在皮膚滑落的觸感令他覺得自己與太宰治融為一體，偉人都經常喝醉，不是嗎？
被人輕視之後的太宰治也會借酒消愁吧？啤酒的廉價會激勵著他寫出更加絕望的文字。這種時候太宰治會需要些什麼？對了，他會需要女人。
他又找到了小梅，小梅是他的舊情人，這麼多個女人當中，只有小梅最明白他，因為小梅會讓他感受到毫無算計和不帶壓迫的好感，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他覺得小梅就是那個會陪自己一起殉情的人了。畢竟這麼多個女人當中，只有小梅肯因為一個電話而踏上門來。
他帶著酒氣，她帶著古龍水味，這兩種氣味混在一起總是令人覺得是頹廢的味道。他喜歡這種頹廢，是詩人的頹廢，是憤世的頹廢，是不顧一切的頹廢。他看見房間慘白的光投射下自己瘦弱的影子，那個影子也是太宰治的影子。
肉體的歡愉很快就結束，這一次他覺得自己感受到了更多小梅的靈魂而並非身體。於是他說出了一早就設計好的對白，都來這麼多次了，他摟著小梅，感受著她的古龍水味，這一次，可以陪我殉情了吧？
神經病，我要走了，小梅推開他，然後從他的褲子裡面找出了錢包，打開裡面卻只有厚厚的一沓賬單，幹！她憤怒地把這個皮已經舊得開始剝落的舊錢包甩到他的臉上，順便到了他一個耳光，然後揚長而去。
望著小梅婀娜多姿的背影，還有地上散落的賬單，他嘴角忍不住上揚，這些醉人的痛苦混合於一身摔下來的那一刻，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那個偉大的太宰治了。
